为什么我要为你而战，我虚荣的长官？
电影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剧照
有过一个战争经验的人，他怎么回头看那场战争？这么一个对这场战争持肯定态度的身份的作家，约瑟夫·海勒，他怎么会把这个小说写成了一个这么荒谬的，仿佛整个二战，尤其在美军立场来看，就是笔糊涂账的一个小说呢？
——梁文道：第二十二条军规
为谁而战？
[一千零一夜·梁文道]
用幽默来处理一场战争的做法恰当吗？
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，这本关于二次大战之后的一个经典的小说，恐怕也只有美国人写得出来。
二战的各个参与国里面，我们中国人不可能把我们经历过的抗战，写成一个黑色幽默小说。俄罗斯人不会这么写，就算是英国人、法国人、意大利人、德国人都不可能这么写。美国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，这是我大胆的一个猜测，比如说以后我还会给大家介绍另一部美国人写的关于二战的经典，那就是《第五号屠宰场》，出了名的幽默作家冯内古特写的书。也是一本非常大胆，疯狂、奇幻又很幽默的书。
这些用幽默来处理一场战争的做法恰当吗？这样的一种黑色幽默，其实在这个小说写成的年代，也就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时候，在美国相当流行，他们认为那叫做“犹太人的幽默”。为什么呢？因为五六十年代的时候，美国开始流行电视了，家家户户有电视机，看电视频道播放节目了。当时电视节目里面，有很多搞笑的脱口秀，负责搞笑的这些脱口秀的人主要都是些犹太人。
虽然这是个历经苦难的民族，不断地流亡，不断地被压迫，还被人屠杀过，但是他们总是编很多的笑话，甚至用笑话来形容自己经历过的身世，种种不平的事情。
这种黑色幽默感也影响到了我们的作者约瑟夫•海勒，他也是一个犹太裔人。
约瑟夫·海勒
那么这个约瑟夫•海勒不只是个犹太人，能够懂得黑色幽默的技巧，他还是一个参过战的人，他的参战经历就像这本书的男主角约塞连一样，是一个驾驶轰炸机的驾驶员、导航员、轰炸员。
有过一个战争经验的人，他怎么回头看那场战争？这么一个对这场战争持肯定态度的身份的作家，约瑟夫•海勒，他怎么会把这个小说写成了一个这么荒谬的，仿佛整个二战，尤其在美军立场来看，就是笔糊涂账的一个小说呢？
其中一个解释是说，的确战争就总体而言，本质上而言，是有所谓正义与不正义，但是当你身历其境，真的投入到战场当中，在一个军队的体制之内的时候，事情就变得有点模糊了。
为什么我要为你们而战，虚荣的长官们？
这里面对军队体制，有很多很严重的讽刺，但是那些讽刺背后的逻辑，我们都会发现可能是对的。
长官一：“再多飞一次”
比如说这本书里面那个非常不愿意飞行的，想借助二十二条军规而逃脱飞行任务的约塞连。这个约塞连，他就发现这个战争里面有一些东西表面上讲很合逻辑，但是实际上不然。为什么？
“我为什么要付出我的生命当代价？”
“你是为了你的国家而战的。”
“真的吗？那我们的祖国这时候还需要我们吗？我们现在这时候打仗，眼看着就快打赢了，而且我们的飞行任务，也早就完成了。”
电影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剧照
因为本来说好每人飞五十次就够，但是上司不断增加飞行次数，说要飞五十五次，后来飞六十次，后来飞七十次，为的是什么呢？为的就是向上头，向再上一级：
“你看！我带领这个队伍，人人都多爱国！人人都多想为国家打赢这场战争啊！明明飞行次数都飞够了，偏偏还要主动要求出去飞。”
约塞连觉得这很不公平，他觉得这时候我是为了国家卖命了，还是为了那个上校他一己的虚荣之心，想升官的心情来卖命呢？这就说不清了。
长官二：“饭前宣誓爱国”
有这么一个军官，他发起一个 “宣誓爱国运动”。什么叫宣誓爱国运动？他说，我现在开始，我逼着所有的士兵们干什么事都要先发誓“我爱美国”。对着国旗发誓，要唱国歌。而且还要发誓《永恒的星条旗》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歌曲。吃顿饭，到食堂领饭，都要先宣誓，上厕所也宣誓，出任务当然也要宣誓……因此耽搁了很多飞行训练的时间，甚至还延误了他们出去作战的时间。
电影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剧照
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？为的就是要透过这场宣誓爱国运动，来给自己建立名声好上报，说有这么一个爱国的军官，带着这么一群爱国的士兵。终于我们看到，它已经发展到一个很荒谬的地步了：一天到晚所有人排着队，宣那些宣不完的誓，或者签名，或者举手。只有一个军官被他排斥在外，他说那个军官他非常不爱国，你看他都不宣誓！士兵就说了：“报告领导！是你不让他宣誓的。”“那当然不能让他宣誓，因为他不爱国嘛！”
长官三：“天天阅兵”
电影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剧照
我们再看还有一个军官，这个军官喜欢搞阅兵。一天到晚就叫底下的士兵们出来阅兵。那么他叫他们阅兵，他还想到一个主意，为了要让他带的这个队伍在阅兵的时候，步操是全军队列之中最整齐的，他想到一个办法。他找一个工匠，拿一些铜片做一条锁链，在士兵的股骨那个骨头穿进去，再穿到这个士兵的手上面。那么一举手起来，这个尺寸总是对的。
但是很可惜这个计划没法完成，因为战争时期铜不够用，没法给他做这个锁链。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？那也是为了要威风，为了要给自己增加军功嘛。果然大家都说这个上校了不起，真是一个军事天才！终于他就靠着阅兵级级上升，最后当到了将军。
长官四：“自己炸自己”
这书里面还有另一个更古怪的人物，他原来在军队管物流，管大家日常生活用品，最后发展成一个非常庞大的跨国的军事的物流企业。连德国，他们的敌人都加入到他这个企业里面。
他发展到极致的时候，甚至变成一个雇佣军。他跟德军那边签好约，说要来炸美军他所在的自己这个基地。那么凡是跟他签约的这些士兵，也就是这些美国的轰炸机空军们，他们集体有天下午一起起飞，起飞半空盘旋了半周之后，回来轰炸自己的基地。然后基地上没升空的人全吓呆了，这是怎么回事？这不是我们的轰炸机吗？干吗炸我们呢？然后这时候我们这个司务长还在下头好整以暇指挥：
“炸是都炸过了，还欠扫射，扫射扫射！”
“啊？还得扫射吗？”
“当然，我们跟德军签约签好的。”
电影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剧照
这事是多么严重的错误！但是最后他也能过关！为什么呢？理由就是我们跟德国签了约，签了约要把我们一个基地给炸一遍。这签了约我们要有契约精神嘛，对不对？遵守契约精神，尊重私人产权，这是我们美国立国的根本嘛，那我们这么做难道不爱国吗？不是捍卫我们美国的精神嘛？上司们听了也都觉得，有道理！所以他最后还能升官！
现代文明的荒谬和逻辑
这个小说出现这么多荒谬的人物，荒谬的场景，这么多的黑色幽默，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看，我们可以说这本书其实是把战争当成一个特殊的环境，在这个环境里面约瑟夫•海勒真正要处理的是我们现代世界种种的荒谬的逻辑。
像刚才看到的，是代表一种资本主义逻辑的荒谬，之前我们看到那些军官，为了升官不惜手段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，那是一个军队官僚体系之内，乃至于一切政府的官僚体系的逻辑的荒谬。也就是说它是把战争不是当成一个主题，而是当成一个背景，当成一个极端的背景，在里面凸显出我们现代文明种种不可思议的怪现象。由于我们很多人被迫活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之中，所以我们也得做一些反智的行为。
例如说这本书里面有一个士兵，他就看不惯他所在的军队的种种荒谬的情景，所以他要反抗。他反抗的办法是什么呢？我不跟大家剧透，但是我先跟大家说，这人在书的大部分时间里面我们看他都觉得他是个傻蛋，说话是混乱的乱七八糟的。比如说举个例子，有一天我们的男主角约塞连问他说：
“奥尔你干嘛 ？你没事吧？一天到晚在拨弄我们那个冬天用的那个火炉，修理了大半年了你没修理好吗？我看你是修好了又拆，拆好了又修，这是干嘛呢？”
他就笑眯眯地说：“嘿嘿，我打小就喜欢拿这个海棠树的果子塞在我的腮帮子里头，每边两个，总共四个。”
“啊？这是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海棠树的果子比七叶树的果子好看。”
“啊？你说什么？”
“七叶树的果子也能塞进腮帮子，但是它形状没那么好看。我找不到海棠树果子我就用七叶树的果子来塞腮帮子。”
“混蛋！我在问你为什么修火炉！”
他说：“嗯。那是因为苹果脸。”
“什么意思啊？”
“因为我让自己从小到大两边塞满果子，这样塞着，我觉得我长大会有个苹果脸。”
“你在讲什么？”
“所以你看，我小时候还会手上拿个橡皮球。”
“这是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如果我嘴巴塞的这些果子，看起来很傻，人家觉得我很古怪。我手上拿着橡皮球，人家就会觉得我嘴里头塞的原来是皮球。但是又由于我手上拿着皮球，人家就会看到，其实我腮帮子里头不可能塞皮球，皮球都在手上嘛！你说我聪不聪明啊？”
简直是一塌糊涂，这本书充满了这种让人看得莫名其妙的对话。但是到了最后你居然发现，他们都是合逻辑的，有道理的，这正是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的秘密。
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，完整视频请在文末“阅读原文”
作者: (美)约瑟夫·海勒
出版社: 译林出版社
原作名: Catch-22
译者: 吴冰青
出版年: 2012-8-1
丛书: 译林纪念版
（视频节目请点击“阅读原文”观看）
下集预告
第五十四夜 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（三）
10.18 晚上线
“那几年间它总共卖出一千万册，直到今天它每年都还继续卖出八万五千册，这是个很惊人的数字。这是因为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，每一代都会有同样那么多数字的年轻人在怀疑体制、在怀疑这个社会、在怀疑这个世界。”
——梁文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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